12月的拉萨，天朗气清，干燥的风里裹着阳光的暖意，阳光透过“阿玫沃”咖啡厅的玻璃窗，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投下光斑。才让东智身着一件咖色的藏装，正专注地制作着咖啡。他将烘焙均匀的咖啡豆倒入研磨机，细密的粉末簌簌地落下，填压、萃取、蒸汽打奶一气呵成，最后手腕轻旋，一道流畅的拉花在奶泡上成型。

这个动作，他已在上海、杭州、北京、西宁做了不下万次。但最终，他选择在拉萨停下脚步，圆了“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咖啡厅”的梦想。“对我来说，人生就是一场不断丰富自我、追随内心的旅程。”才让东智说，“这33年的辗转里，我一直在寻找、学习与确认——确认何为热爱，何处是心安。”文/记者 旦增玉珍 图/记者 旦增玉珍 桑旦欧珠

辗转·寻路：

从餐厅学徒到咖啡追梦人

9岁那年，在父亲“男孩要有学识、有见识、有想法”的嘱托下，才让东智告别家乡，动身前往他三哥求学的地方——甘肃甘南。三哥彼时正在当地专心求学，才让东智便留在三哥身边，跟着他一同学习、历练。三哥成了才让东智的第一个老师，不仅带着他一起读书识字、温习功课，还会在生活中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闲暇时也会抽查他的学业，让异乡求学的日子多了几分安稳与书香。彼时的才让东智，最大的心愿就是跟着三哥好好学本事，将来能和三哥一起有所成就，不让家人操心。

命运的转折出现在13年后的一个傍晚。一群扛着相机、穿着得体的人走进了他的世界，没想到能与当代艺术家马良结识。“那天我在镇上玩儿，刚好看到马良和团队成员背着相机朝我走来。”被相机吸引的才让东智，跑过去说能不能看一下相机？未曾想，马良邀请他当了几天导游。

尽管当时他的汉语并不流利，但他知道，这是接触新世界的机会。几天的相处中，他跟着马良团队拍摄，也结下了跨越26年的深厚羁绊。“后来才知道，那次拍的是马良的代表作《眼保健操，中国制造》。”谈及马良，才让东智的语气里满是感激。

几个月后，马良从上海打来电话：“要不要来上海一起工作？”2002年夏天，怀揣着憧憬与忐忑，才让东智第一次坐上飞机前往未知的上海。站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街头，快节奏的生活如同一股强大的洪流，裹挟着他，让他目眩神迷，既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马良为他安排好一切，带他见识广阔天地。然而，兴奋很快被无力感取代。面对专业的影视工作，他连相机都未曾摸过，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马良对我太好了，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一度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甚至曾在繁华的淮海路边独坐三小时，看着行人匆匆，思考自己究竟能做什么。

在上海的一年时间里，他的汉语流利了，眼界开阔了，结识了许多朋友，但内心的那个问题——“我能做什么、爱做什么”——依旧没有答案。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与朋友的闲聊中，话题转向了在杭州开一间咖啡厅，这仿佛为他迷茫的内心打开了一扇窗。这个提议瞬间唤醒了他内心某种模糊的向往。“打扫、洗碗我都会，与其空想，不如先做能做的。”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行动的支点。辞别马良，他登上飞往杭州的飞机。这次的决定，是他向着内心模糊召唤的进发。

求索·研磨：

在“研磨”中确认热爱

2003年底，西湖畔，“蓝水明水”咖啡厅开业。彼时，咖啡对绝大多数中国人而言仍是陌生而时髦的饮品。而对于才让东智来说，记忆更是直接关联着少年时那罐喝了一口便再未碰过的、苦涩的雀巢速溶咖啡。然而，在西湖的柔波与湖畔的暖阳间，他发现了咖啡厅别样的魅力：舒缓的音乐、低声交谈的客人、书香混合着咖啡香形成的宁静氛围。这一切深深吸引了他。“我要开一间自己的咖啡厅。”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目标既定，学好实实在在的手艺才是唯一的方向。他从最熟悉的打扫、协助开始。在“蓝水明水”咖啡厅，他仔细观察每一杯咖啡的制作流程；休息日，他走遍杭州大大小小的咖啡馆，点一杯卡布奇诺，仔细分辨咖啡豆的品质、牛奶的温度、奶泡的绵密程度。“那时候杭州的藏族人很少，大家都叫我‘扎西’，虽然这不是我的名字。”他笑道，“但也因为这个，我认识了很多朋友。”

2008年，他进入画家夏继青的“Lamour”咖啡馆。这次，他的身份是管理者，但学习从未停止。他请店里的咖啡师吃饭，虚心请教每一个细节。机会在年关到来——咖啡师请假回家，他终于可以站在操作台前，从称豆、研磨、萃取到打奶拉花，完成一杯咖啡的全过程。当第一朵歪歪扭扭的拉花在杯中成型时，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这次经历让才让东智在咖啡制作技艺上有了质的飞跃，也更加坚定了他在咖啡行业深耕的决心。

2010年10月，他在杭州一个文创园区里拥有了“金枝”——第一家完全属于自己的咖啡馆。一方种着绿植的小院，20平方米的空间，菜单上有经典的意式咖啡，也有他从家乡带来的酥油茶。小店很快有了忠实的顾客，生活似乎就要这样稳定下去。

但人生的剧本总有出人意料的转折。2011年9月，马良的电话再次打来，问他想不想参与“移动照相馆”全国公益艺术项目。“没有马良，就没有现在的我。他的事，我必须去。”他几乎立刻作出了决定，关掉经营正旺的“金枝”。

接下来的16个月，一辆改装卡车满载着简易影棚，缓缓驶过中国35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用镜头收集着陌生人的笑脸，留下了普通人生活中最真实、最温暖的瞬间。“那是我真正‘看见’中国的过程。”才让东智说。这段旅程没有经济收益，却给予他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财富：对人与人之间联结的理解，对“家”与“远方”的重新思考。

项目结束后，他先后在北京、西宁朋友的咖啡馆帮忙，但内心深处那个关于“自己的一家店”的声音，从未消失。它只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地点，一个能让所有漂泊都找到意义的终点。

扎根·破局：

在拉萨解锁双重事业

2016年，一次为友人而赴的拉萨导游之行，成了他人生的又一次关键转折。漫步在拉萨的街头，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惬意。“一切都慢下来了。慢下来，感受就多了。”高原的阳光清澈明亮，人们步履从容，这种节奏深深抚慰了他多年在外奔波的心。一个念头自然浮现：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开一家自己的咖啡厅？

他随即开始了在拉萨的“探店”与探索。在太阳岛一家咖啡厅，熟悉的场景再次上演，与老板因一杯咖啡结缘，相谈甚欢，甚至留下来帮忙教学一个月。这次经历让他更确信了拉萨的包容与潜力。2017年，他的创业之旅在八朗学五巷开启，起初是一家融合餐吧，生意起起伏伏。才让东智没有气馁，他潜心钻研，结合家乡安多的传统风味，精心研发出一款用料扎实、口味地道的藏式火锅，生意才红火起来。

但咖啡的梦想始终在呼唤。一次，他在别家咖啡馆目睹一位本地老奶奶熟练地买走一杯卡布奇诺。这个寻常场景深深打动了他：“连老奶奶都能接受并享受咖啡，这座城市的开放与融合超乎想象。”这最后一抹疑虑消散了。2022年3月，“阿玫沃”咖啡厅在拉萨正式开业。

如今的才让东智，打理着餐吧和咖啡厅，日子过得充实而惬意。“今年11月，我在日喀则开了餐吧的分店，因为太多人在我抖音下面留言，问我什么时候来他们城市开餐吧，想尝尝手工肉丸的鲜香。”才让东智笑着说。

采访临近尾声，谈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才让东智毫不犹豫地列出三个人：“父亲让我知道做人要有知识、有见识、有想法；三哥亦师亦友，教我识字、给我启蒙；马良带我走出故土，见识外面的世界，让我找到热爱的事业。”而拉萨，则成了他最终的心灵归宿。

“很多人问，绕了一大圈，为什么还是回到高原？”才让东智笑了笑，目光扫过店里安静阅读的客人，窗外明媚的阳光，“不是‘回到’，是‘找到’。在这里，我过去的每一步经历都有了落点。咖啡是连接，安静是力量。我终于可以对自己，也对所有关心我的人说：我在拉萨，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生活，我在这里，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