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云南白族少年周林高挤在开往拉萨的卡车里,怀揣着对未知的憧憬。当他在高原落下第一锤时,未曾想这清脆的叮当声,会在异乡的土地上回荡三十年。从八廓街零星匠人,到夺底街道巴斯村山脚下汇聚四百户的“银匠村”,他和同乡们手中的小锤,一锤一锤,在异乡的土地上敲出了生计,也敲出了“家”。“哪里容得下手艺,养得活人,踏实过日子,哪里就是家。”银片在他们指间有了“脾气”,代代相传的技艺在融合中淬炼新生。穿越山河的锤音,是微小个体在高原扎根最深沉的告白。
文/ 记者 德吉央宗 德吉曲珍 图/记者 阿旺尼玛
溪流入海 白族银匠的拉萨扎根之路
1995年的春天,滇藏线的尘土裹挟着一辆颠簸的解放牌卡车。18岁的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鹤庆县白族青年周林高,挤在满载铜面盆、水缸和铜瓢的车厢里,怀揣着对未知高原的憧憬与一丝忐忑,踏上了前往拉萨的漫长旅程。穿越香格里拉、德钦、芒康……整整半个月的跋涉,将他带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西藏拉萨。
初到拉萨,在一处简陋的工坊里,周林高落下了在拉萨的第一锤。银杯、银勺,尤其是工艺繁复的特色银壶,在他和几个同乡伙伴的专注敲打下渐次成型。异乡的寂寥、陌生的气候,并未让这个白族少年退缩。他未曾想到,这第一声清脆的锤响,竟会在此地绵延回荡三十年。
最初的落脚点仅是起点,周林高与他的白族银匠同伴们在拉萨开始了持续的迁徙:1996年搬至自治区党校附近,1997年转战“八廓后街”(夏萨苏巷附近),2010年前后汇聚到新兴的太阳岛。每一次迁徙,都是为手艺寻找更安稳的土壤,队伍的规模也随之增长。匠人们像候鸟,追随着能容纳生计的空间。直到2012年,拉萨城市发展翻开新页。在政府统一的规划引导下,居住在太阳岛上的匠人们最终整体搬迁至城关区夺底街道巴斯村的山脚下。
这一次的汇聚,不再是几十户零星的微光。数百户来自鹤庆及全国各地的银匠、铜匠家庭,如同银粒般在此沉淀、凝聚。一条专门的手工银铜器加工销售街道,在日复一日、此起彼伏的叮当敲击声中自然生长、成型。如今,这条被当地人亲切称为“白族银匠村”的街道,已聚集了超过四百户匠人。
48岁的周林高站在自家工坊门口,目光扫过这条喧腾的街道。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匠人们或在门口敲打塑形,或在店内专注焊接组装,或在柜台前与顾客耐心沟通。熟悉的鹤庆乡音在拉萨的空气中交织。
银的脾气,活的技艺 高原上的融合与新生
随后,周林高带着我们来到他的工坊。狭仄的空间中,摆满了各类做工精致的金银铜工艺品与雕琢工具。周林高的妻子蹲踞一隅打磨藏式茶盖。周林高的工作台紧挨着工坊唯一的窗户,他落座俯身,对着光线用小锤敲打一片薄银。
小锤起落,力道精微,在银片上敲击出细密的声响。轻了,纹路浅淡无力;重了,这柔韧的金属便会撕裂。“这是一个老顾客定的‘嘎乌’(一种传统盒式佩饰),说是给女儿结婚用的嫁妆,要做得格外精美一点。”他一边说着,一边保持着均匀的力道,锤点精准落下,“银是有脾气的。冷的时候硬邦邦,一烧热就软和听话。你得顺着它,又得管着它。”
鹤庆银器锻制技艺,这门穿越千百年的国家非遗,在高原的阳光下找到了新的土壤。它不再囿于故乡的院落,而是在拉萨的山脚下扎了根。而扎根,就意味着融合。周林高指着隔壁李金泉师傅的作坊说:“在鹤庆,我们主要做的是白族风格的茶壶、酒具。到了拉萨,首要的是琢磨怎么做藏式茶壶的弯嘴、怎么打酥油茶桶上牢固又美观的银箍……先得学会用符合当地人需求的手艺活下来,站稳脚跟,然后再追求做活儿做得更漂亮。”周林高说,像李金泉师傅做的藏式银瓢,技艺纯熟后,一天能打制七八十副。
初入西藏,周林高和匠人们观察、学习藏族的经典器型、独特花纹、象征图腾。为了效率和成本,粗加工常在鹤庆的基地完成,精加工环节则在拉萨的工坊里进行。
“下料、烧软、敲打、雕刻、抛光、组装……工序的筋骨是相通的。”周林高详细解释着流程。一件普通的银器,从银片到成品,往往需要5~6天专注地劳作。早年使用银锭,500克银料需敲打约2000锤才能初步成型,如今原料多采购自云南或回收客户的旧银料。
三十年间,他经手设计、打制的产品种类不低于1000种,从千家万户日常使用的银碗、银壶、银杯、银勺、银筷等饰品,到供应各大珠宝店的精品摆件和收藏级器物。目前产品主要面向西藏各地以及青海、甘肃、四川乃至海外。
淬火成金 传承之忧与高原为“家”的深情
然而,持续了三十年的叮当交响背后,并非没有“杂音”。其中最深切的忧虑,莫过于传承之忧。“最大的忧虑,就是年轻人不愿意学,不愿意吃这份苦了。”周林高的眉头微蹙。这门需要至少十年寒暑苦功才能独立开店、独当一面的古老技艺,在当代许多年轻人眼中,几乎成了“苦”与“累”的代名词:每天长达14~15小时的高强度劳作,重复性的体力敲打,需要极大耐心和定力的精雕细琢……即便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也少有继承父辈衣钵的。
与此同时,市场的蓬勃也带来了鱼龙混杂的问题。“比如用白铜、镍合金等材料冒充纯银制品,以次充好。”周林高告诉记者,更深层的困境在于宣传不足与品牌意识的相对缺失。
“我们这些匠人,在品牌打造、宣传推广方面确实欠缺很多。例如积极申请荣誉、联系媒体、利用新平台讲好故事,这些事都做得不够。”周林高说,匠人的天性往往使他们更习惯于埋头专注于手上的活计,追求技艺的精进,而非主动去讲述自己的故事、彰显作品背后的深厚价值。
尽管忧虑重重,但周林高依然炽热如初。在藏三十年,这段时光早已超越了他在家乡鹤庆生活的长度。“我热爱西藏。”周林高的语气真挚,“这里像一本读不完的书。”吸引并留住他的,不仅是独特而丰富的文化本身,更是高原上相对慢节奏的生活步调和更为淳朴、直接的人际关系……
在这片已成为第二故乡的土地上,藏族文化与白族文化的交融也在最日常的生活中悄然发生、自然流淌。每年七八月,巴斯村的白族银匠们过火把节,附近的藏族乡亲们也会欣然加入。八角鼓舞的欢快与锅庄舞的豪迈交织,不同的民族,分享着同一份源自心底的喜悦。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满山下的整条街道,叮叮当当、连绵不绝的敲击声,是这条街永恒的背景音,是数百名匠人与银、铜进行对话的独特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