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前的下午,我与参会同伴,赶去近看那曾让我如痴如醉的长江。
我走下黄石港堤,漫步在江边的绿道上。是什么这样吸引着我?我感到这水,是有魂的,让我不能离开它。它从格拉丹东的冰峰走来,那源头消融的雪水,清冷,蕴着太古的幽光。它起初是羞怯的,在乱石间蜿蜒,像一缕试探的游丝;可一旦汇成了势,便不再是溪,不再是河,而成了一条有呼吸、有脉搏、有生命的巨龙。它那惊涛,它那奔流,是它永不停歇的足音。这哪里是水?这分明是自时间的起点便开始的,一场盛大而执拗的远征。
我常想,我们这些所谓“文明的儿女”,实在是靠着它的乳汁,才得以苟活并繁衍的。那乳汁,是混着巴山夜雨的润泽,是溶了洞庭鱼米的甘肥。它流过的地方,泥土便苏生了,长出稻麦、长出桑麻、长出绵延不息的城镇与村庄。它那“健美的臂膀”,更是造化的神工,劈开了巫山十二峰的险峻,又轻轻挽起下游无垠的平野,直到将它送入大海那蔚蓝色的怀抱。我们依恋它,如婴孩依恋母亲,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近乎盲目的信赖。它的胸怀,能容纳我们所有的悲欢。
你听,那风涛声里,混杂着多少古老的声音?是屈子行吟泽畔的哀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是太白放舟出峡的长啸,“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是东坡临江酹月的旷达,“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江水,是他们诗篇的底色,是他们命运的见证。
那巨浪,千年如一日地荡涤着尘埃,不仅是河床的泥沙,更是历史的烟尘。英雄们将它作为舞台,金戈铁马,赤壁的烈火曾映红它的面颊,采石矶的战鼓曾震动它的胸膛。它看惯了成败,也听惯了兴亡,却始终沉默着,向前流淌。
然而,今日伫立于此,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渴。这焦渴,并非为了凭吊往昔,而是为了那尚未展开的、波涛汹涌的未来。
长江,你不应只是中华民族记忆的保管者,你更应是它未来的领航人。你那磅礴的力量,曾推动过水磨与帆船,后来推动了涡轮与电机,那么明天,它应当去推动一个全新的时代。
这力量,该是智慧的催化剂。让沿江的灯火,不仅是渔火与市井的霓虹,更应是实验室中彻夜不熄的、探寻宇宙奥秘的星光。让这江水,灌溉的不再仅仅是“花的国土”,更应是人类心智中那片待开垦的荒原。我们要在那江畔,种下最前沿的代码,培育最精微的芯片,让人工智能的根系,从你这母亲河的沃土中汲取养分,长出参天的智慧之树。
这力量,也该是生命的延伸剂。你那纯洁的清流,既然能滋养万物,也必能启迪我们,去探寻生命本身的奥秘。在你这流域之上,应建立起破解遗传密码的圣殿,将那“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对于永生的渴求,化作科学的舟楫。我们要让人类的年华,如同你的流水,既能汹涌澎湃,也能源远流长。
长江,我的母亲河!你的责任,不再囿于这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了。你的涛声,应当回荡在更辽阔的“天际”。你的胸怀,既然能容纳百川,也必能容纳星辰。从你这儿出发的,不应只有航船,还应有驶向深空的方舟。你这源自青藏高原的水流,你的终点,不应是东海,而应是银河,是宇宙那无涯的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