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包裹那天,窗外的格桑花开得正盛。快递单上歪歪扭扭写着“拉萨市达东村”,拆开牛皮纸,几缕干枯的紫茉莉混着藏香特有的甘冽扑面而来。阿佳啦的短信跟着到了:“新做的香饼子,给城里人尝尝。”手机屏幕泛着冷光,却让我想起去年春天溪水漫过石板的叮咚声。那时节,达东的野杏花开得正好,粉白花瓣落在青稞酒坛边,被晒得卷了边。
去年跟着科考队进山,在达东村的石板路上遇见阿佳啦时,她正蹲在溪边淘洗柏树枝。背篓里堆着红景天、丁香和甘松,沾着露水的花瓣粘在藏袍袖口。“城里来的姑娘也识得香料?”她捏碎半块陈年香饼,细碎的粉末从指缝漏进铜钵,混着新采的杜鹃花瓣揉成团。溪水带着雪山的寒意漫过脚踝,对岸的转经筒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我们坐在村口的白塔下,听她讲述藏香的故事。塔身的风铃锈迹斑斑,据说是格鲁派某位高僧留下的。80年代供销社收香料,她阿爸天没亮就赶着牦牛上山,牛铃叮当声能惊醒林间的藏雪鸡。现在村里年轻人多在县城开民宿,只剩几位老人守着祖传的配方。“上个月文旅局来人,说要给老方子申遗。”她从糌粑盒底翻出泛黄的油纸,上面用炭笔写着梵文配比,“可别小看这些草叶子,连布达拉宫的老僧人闻了都要念一句吉祥。”白塔投下的影子慢慢爬过石阶,将我们笼在阴凉里,远处青稞田泛着波浪般的绿光。
暮春再去达东,村委会新建的玻璃房里摆着真空包装机。阿佳啦戴着老花镜,正往香饼上贴二维码标签。“扫码能看制作过程哩。”她给我看手机里的视频,揉香团的姑娘是她侄女卓玛,在拉萨读大学,暑假回来改良包装。阳光透过天窗落在香饼上,像撒了把金粉,玻璃房外的木架上,新晒的甘松根在竹匾里蜷成褐色的细丝,和远处雪山尖的云絮遥遥相对。
卓玛蹲在溪边拍短视频,藏语解说里蹦出几个普通话词汇:“家人们看,这是纯天然……”阿佳啦笑着摇头:“从前做香要沐浴更衣,现在要对着镜头笑。”她悄悄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没贴标签的香饼,用纸包着,“这个才是老辈人闻过的味道。”溪边柳枝垂进水里,搅碎了一池雪山倒影,卓玛的手机支架突然被风吹倒,惊飞了石缝里的藏雪鸡,灰褐色的身影掠过溪水,留下一串急促的啼鸣。
那天傍晚,跟着她们上山采香。阿佳啦背着藤筐走在前面,藏袍下摆扫过石阶上的苔藓。天色渐沉时,我们在半山腰的玛尼堆旁歇脚。卓玛掏出保温壶倒甜茶,不锈钢杯壁上凝成的水珠,滚落进她新买的运动鞋里。“姑姑说这棵大果圆柏长了一百二十年,”她指给我看峭壁上的树影,“以前要系牛皮绳爬上去采,现在用无人机……”山风掠过经幡,把卓玛的话吹得七零八落,宛如在唱一首新旧交织的歌谣。
秋末收到卓玛寄来的快递,除了改良版藏香礼盒,还有张手绘地图。羊皮纸上标着采香路线,红笔圈出她新发现的柏树林。“文旅局要在古村办非遗市集,姑姑说要给老方子找传人。”视频里她举着手机转圈,白塔、溪流、晒香架在镜头里连成流动的银河。阿佳啦在背景里喊:“慢些跑,香灰要扬起来了!”忽然想起春天在白塔下,她曾用柏树枝在沙地上画采香路线。
前些天听说达东村入选传统村落名录,我给卓玛发去祝贺。视频接通时她正在玻璃房打包订单,身后的电子屏滚动着梵文配方的动画演示。“姑姑现在会直播讲古方故事了。”镜头晃到院角的铜钵,落满阳光的香灰堆成小小的雪山。阿佳啦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跟姑娘说,申遗成功的香饼子给她留了两块。”卓玛的声音轻轻插进来:“姑姑说,老手艺要活下来,总得沾点人间烟火。”忽然有孩童跑过镜头,举着新做的卡通香囊,塑封袋上印着吉祥八宝纹样,用荧光颜料勾了边,在夕阳下亮得晃眼。
窗台上的藏香燃到第三炷,青烟在玻璃窗上洇出水墨似的纹路。手机震了震,卓玛发来新视频:白塔下的石板上,几个孩童正用柏树枝学着揉香团,山风卷起他们的藏袍,像彩旗掠过格桑花海。有个小女孩举着不成形的香饼追镜头:“姐姐看!我做的新时代藏香!”她门牙漏风,普通话混着藏语,身后的转经筒依旧转着,铜片反光落进溪水,化作满河细碎的金鳞。
此刻重读阿佳啦随香饼附的信笺,汉字与藏文并行的字迹里,藏着个未曾言说的故事——那年她为采雪莲跌进冰缝,是解放军巡逻队用卫星电话叫来直升机。信末新添了句汉诗:“雪水融时香满径,东风犹绕旧石阶。”突然明白那玻璃房为何坚持用老木料做窗框,电子屏的光落在陈年铜钵上,竟比崭新的不锈钢盆更叫人安心。传统与革新,原该是这样相互映照的月光与星子。
燃尽的香灰无声跌进瓷盏,恍惚又见阿佳啦蹲在溪边的背影。六十载光阴在她指间揉成香团,卓玛的镜头追着新发的柏枝轻摇,而雪山始终静立,看人间烟火次第点亮山谷,如同时光长河里永不熄灭的酥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