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德新
车辙在碎石路上颠簸前行,那起伏的节奏恰似命运的鼓点,引领着我,一步步靠近魂牵梦萦的故乡——冰沟牧场。当身后最后一抹山影悄然隐去,刹那间,无垠的绿浪铺天盖地般涌入视野。那一刻,仿佛天地都温柔地敞开怀抱,将漂泊的游子轻轻揽入它的臂弯,旅途的疲惫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这片熟悉的土地,连风都带着旧日的气息。
草原的风,宛如最灵动的诗人,也似故人的絮语。它悠悠掠过天际,携着云絮的轻柔低语,在草尖上写下一行行飘逸的诗。草浪如绿色的海洋翻涌,层层叠叠向远方铺展,一直延伸到记忆的深处。草儿们形态各异,有的才刚探出头,怯生生地张望着这个新奇的世界;有的已经长得茁壮挺拔,在风中欢快地摇曳舞蹈。我轻轻伸出手,指尖抚过草叶,凉意与柔软交织在一起,那触感仿佛是在触碰故乡温热的肌肤,感受着它亘古不变的生命脉动。
远处,几座敦实的黑色牦牛毛帐篷,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绿毯般的草原上,像大地母亲怀抱中的几枚沉稳棋子。帐篷顶上,几缕牛粪饼燃起的烟袅袅升起,带着特有的草香与暖意,给这片宁静的草原增添了浓浓的烟火气。帐篷边,几位穿着藏袍的妇女正忙碌着。一位阿佳正用木制酥油桶奋力打着酥油,手臂有节奏地上下挥动,木桶撞击的“咚咚”声与风声应和,那是草原上最朴素的劳作乐章,这韵律,自我孩提时便已刻入耳蜗。另一位年轻的姑娘则跪坐在厚实的藏毯上,灵巧的手指翻飞,正用五彩的毛线编织着一条腰带,阳光照在她专注的脸上和鲜艳的线团上,温暖而宁静。这场景,让我恍惚中看见了母亲年轻时的侧影。帐篷周围,用牦牛毛绳系着的奶桶在阳光下晾晒,几只忠诚的藏獒懒洋洋地趴在帐篷的阴影里,警惕的眼神却从未离开过远处的羊群。
藏族牧民骑着骏马,身姿矫健,在草原上尽情驰骋。他们的吆喝声粗犷而豪迈,随风远远飘荡,那声音里带着驾驭天地的自信,仿佛与这片草原本就是一体。一位老牧人策马经过,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他笑着朝这边挥了挥马鞭,露出洁白的牙齿。这笑容,与我叔父何其相似!帐篷周围,格桑花肆意绽放,五彩斑斓,宛如繁星洒落在大地上。
走进帐篷,夹杂着淡淡酥油香、干草香和奶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这混合的气息,是故乡最独特的标签。帐篷内部空间不大,却井然有序。中央是铁皮炉子,炉火正旺,烧着干牛粪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炉子上方悬挂着一把被烟火熏得乌黑发亮的大铜壶,正咕嘟咕嘟地煮着奶茶。一位头发花白、脸庞红润的藏族阿妈正忙碌着,她熟练地将刚刚打好的、泛着诱人色泽的酥油茶倒入精美的木碗中,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酥油茶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在整个帐篷里,带着奶的醇厚和茶的清冽,让人闻之垂涎。阿妈热情地递过一碗酥油茶,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绽放出真诚而温暖的笑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示意我:“喝,暖身子!”喝上一口,那独特的醇厚咸香在口中散开,暖意顺着喉咙流淌到全身,驱散了草原深处未散的寒意,也熨帖着游子微凉的心房。一旁的矮桌上,还摆放着盛在银碗里的青稞酒,那是藏族人用来招待贵客的佳酿。酒液微黄,散发着谷物发酵后的独特香气,轻轻抿上一口,淡淡的酸甜在舌尖散开,令人回味无穷。这滋味,父亲也曾无数次在劳作后细细品味。
草原上,羊群如同天上的繁星坠落人间,缓缓移动着,悠然自得地啃食着青草。牧羊犬在羊群边缘灵巧地跑动,维持着秩序。在一处水草丰美、背风的小坡下,一群孩子正围坐在一位老爷爷身边。老爷爷盘腿坐在一块厚实的羊皮垫子上,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深陷的眼窝里是阅尽沧桑的平静。他手里拿着一块磨得光滑油亮的牦牛皮,正用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声音,给孩子们讲述着古老的传说。孩子们眼中闪烁着好奇与向往的光芒,仿佛那些古老的神灵和英雄就在眼前。一个最小的孩子依偎在老人怀里,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刚捏好的糌粑团。恍惚间,我仿佛也成了那群孩子中的一个,依偎在叔父或父亲身边,听着同样的故事,攥着同样的糌粑,将草原的神话与家族的根系一同揉进了懵懂的童年里。
草原的天空,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湛蓝的天空像宝石般澄澈,没有一丝杂质。大团大团的云朵形态各异,有的像蓬松的棉花糖,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咬一口;有的似奔腾的骏马,在天际肆意驰骋;还有的如巍峨的山峰,矗立在云端。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给草原披上了一层梦幻的纱衣。光影变幻间,草原时而明亮如镀金,时而幽暗如墨玉,仿佛演绎着一场无声而宏大的自然舞台剧。
我惬意地躺在草地上,听风在耳畔呢喃,看云在天空游走。身下是厚实而富有弹性的草甸,鼻尖萦绕着泥土的芬芳、绿草的清香,混合着不远处野花若有似无的甜香。时间仿佛在此刻变得黏稠而缓慢,尘世的喧嚣与烦恼都被这无垠的绿和辽阔的蓝隔绝在外。闭上眼,感受着大地的脉动,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株小草,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汲取着天地的精华,与万物一同呼吸。这里,曾是我的父辈挥洒汗水、丈量生命的起点。
夕阳西下,余晖将草原染成了耀眼的金黄色,一切都变得温暖而神圣,记忆被镀上了永不褪色的金边。放牧归来的牧民身影被拉得很长,他们唱着悠扬的牧歌,驱赶着羊群归来,马蹄踏在柔软的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归牧的剪影里,重叠着多少代牧人的身影?帐篷里,炉火更旺了,映照着围坐在一起的一家老小的脸庞。他们分享着简单的晚餐——手抓羊肉、糌粑、酸奶,一边喝着温热的青稞酒,一边谈论着草场的长势、羊羔的健康及远方亲人的消息。老人的低语,孩童的嬉笑,阿妈添茶的叮当声,交织成最动人的家庭乐章,在温暖狭小的帐篷里回荡,抵御着草原夜晚的寒凉。这炉火旁的温暖,也曾属于我的父亲和叔父,是他们疲惫身躯的港湾。
离开冰沟牧场时,我的心中满是沉甸甸的眷恋,那是对土地、对血脉的牵系。那一片无垠的绿色海洋,那纯净得能涤荡灵魂的天空,那黝黑帐篷里飘散的酥油茶香,那牧人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和纯真的笑容,那老爷爷低沉的嗓音,那一家围炉夜话的温暖剪影……这一切,都与我血脉深处的记忆紧紧相连。我的父亲,也曾在这片草原上策马扬鞭,他的青春与汗水早已融入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的叔父,更是将一生都献给了这里的牛羊和牧道,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溪流、每一片草坡,直到岁月染白了他的双鬓,才带着一身风霜和牧场的气息,迁居至武威西郊的林场。叔父离开时,带走的行囊里,想必珍藏着冰沟牧场的风声、草香和那些说不完的古老传说吧?如今,他们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但所有这些充满温情与力量的生活片段,连同父辈的身影与足迹,都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这片草原,连同它孕育的坚韧生命,都将是我心灵深处永恒的栖息地,是我疲惫时梦回的家园。在岁月的长河中,它始终散发着一种独特而迷人的魅力——那是大地的馈赠,是生命的原力,是喧嚣世界里一处沉默而丰饶的净土,更是我灵魂版图上永远无法剥离的故乡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