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乐
我裹着大衣蹲在河边的石头上,一边漱着口,一边观察着那十几间散落在山谷中的石头房子。几缕炊烟升起,所有的院门都敞开着,门里和门外的草连成一片。普琼家拴在院墙下的獒犬正从窝里爬出来,抖动着身体,腾起的尘土在晨曦的照射下发出微微的白光。扎西啦门前横着的铁丝上挂着一只毛绒玩具熊。熊的右胳膊不知为何少去一截,“创口”处用针线缝了起来。那儿距离我有百米,我不可能看得如此细微清楚,只是因为我认得它。那是扎西啦的外孙女英秋最珍爱的一件玩具。
清晨的普仓村还刮着一阵风,那只棕黄色的玩具熊仅一只耳朵夹在铁丝上,轻微地晃动着。按平常这个时间点,英秋已经和外婆一起挤完牛奶。吃过早饭,她会骑着自己那辆三个轮子的浅蓝色儿童自行车,从半山坡上下来,沿着村里的青石板路来村委会找我。彼时,那只半条胳膊的玩具熊,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女孩还用白色哈达给熊的断肢做了精心的包扎,哈达的两头从前胸和后背环绕到左肩处,打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我猜英秋的这项技能是和她在县城当护士的阿妈学习的。扎西啦家里有一只听诊器。英秋时常戴着它,煞有介事地对着小熊的胸口为其看病。只是阿妈似乎很少回来。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也仅见过两面。
人们都说我有孩子缘,时常有村里的半大小子来找我打篮球、踢足球,我虽不精通,但都能比划两下。至于5岁的英秋,她找我一不是为了玩耍,二不是为了学习,就只是整天待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我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我有时不禁想,莫不是两位老人家把我这里当成了托儿所?而且我与这孩子几乎无法正常交流:她听不懂普通话,我听不懂藏语。
我对着电脑工作的时候,她就抱着那只玩具熊坐在我的旁边。有时也会好奇地凑过来看看。但大多数时候,她会与那只永远面带笑容的熊宝宝互动交流。起先,她会摆出一副严厉的表情,嘟起小嘴,像是在指责小熊不听话。一番批评教育后,便小心翼翼地开始查看小熊的伤势,在空气中做出一套复杂的动作后,对着“伤口”轻轻吹着气。完成这一套包扎流程后,她又转而变得亲昵起来,疼爱地把小熊搂进自己的怀里,小脸紧紧贴在小熊毛茸茸的脸上,宠溺地依偎在一起。我看着女孩那副旁若无人、认真投入的样子,既觉得好笑,又感到惊讶。这么一个小不点,她居然能懂得那么多。也许是童年的时光过去了太久,我已不记得自己5岁的时候做过些什么,大概是刚学会走路吧?
她有时还会突然跳到我的面前,毫不理会我正在做什么,拽着我的手,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往外跑。出去之后,原来是河里有一块彩色的石头、是两只牦牛在打架、是山谷里跑来了一群白屁股的藏羚羊、是晴天下起了雪、是天边挂起了一道彩虹。还有一些时候,她只是径直地把我拉到工作队的汽车前。她会先抱着自己的玩具熊坐上去,然后示意我坐在她旁边的驾驶位,也不知道她想要去哪里。
此时整个太阳都从远处的雪山上升了起来。阳光洒在辽阔起伏的草原上,温暖而绵长。那只挂在铁丝上的棕黄色小熊也随之更加鲜亮。大概,是英秋的外婆专门给它洗了个澡。村里的男人们开始驱赶着牦牛往山上走。眼前这群脑袋硕大、犄角锋利的毛孩子,用坚硬的蹄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雄壮密集的踏步声,像是一支要去野营拉练的部队。它们从我身边穿行而过,身上厚实披散的长毛拂过我的手背。
英秋大约只有牦牛的肚子那么高,可她却时常手里攥着块石头追打这些“巨兽”。可能在她看来,大人能做的事情自己也可以。我曾严厉地制止过她,将其手中的石头强行夺过来,用力掷向远处湍急的河流。她哭着跑去向自己的外公告状。扎西啦当时就站在半山腰上,笑着向我招手。为此,这小女孩竟两天没有理我。
如今,英秋已经半个月没有出现在这条石板路上了。我不由得认真梳理了下过去的这段日子,自己好像并没有招惹到这位古灵精怪的小女孩。
也许她是跟着阿妈到县城一起生活了吧,我这样想。
这样也好,我的耳朵和眼睛总算可以清静下来,专心致志地做更多的事情。我打算吃过早饭就快速地投入到工作当中,争取在一个上午解决所有战斗。剩下的时间,我可以安静地看会儿书,或是胡乱爬上普仓村四周某一座无名的山峰。我心里这样盘算着,转身回到了村委会的阳光棚。
一整天,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就连那帮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小男孩也没有出现。阳光从左到右慢慢流淌而过。我按照自己规划好的时间,顺利完成了每一项小小的目标,还破天荒地看够了60页书。只是我的心里始终萦绕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失落,又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像是小时候期盼父母外出回来能给自己带些好吃的零食。
临近傍晚,听到院子外面有小牦牛在奶声奶气地叫喊,接着便是山上的牦牛群穿过石板路的声音。我起身准备去院子里找几坨干牛粪,烧一壶晚上用来泡脚的开水。忽然,那扇阳光棚的木头门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穿着一身红白相间校服的小女孩,踩着金黄色的夕阳走了进来。她怀里抱着那只半条胳膊的玩具熊,害羞腼腆地站在那里用汉语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