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这天，春节后复工的日子。他却去交接工作，准备退休，正式告别工作了三十二年的部队。昨晚他笑着说：

“那明天我还是要穿军装。”

“穿，穿！”

我知道，这个穿了三十二年军装的人，有多舍不得那身军装，有多舍不得军旅。别人看到的是他光荣退休，我看到的是他万分不舍。

昨晚散步回到部队门口时，他让我先回家，他要到班排看看。我知道，他内心是多么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果然，他回来告诉我，走到办公楼下，看到坐了十几年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差点没有绷住。

我太理解他的心情了。连我这个只穿了二十一年军装，已退役七八年的人，对军旅生涯都是深深的怀念。何况这个穿了三十多年军装的人，心里又是如何的难以割舍。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按惯例，他要去站一班岗，让战士们看春节联欢晚会。往年好像也没什么，我都懒得去陪他。因为即将离开，今年是站最后一班岗，我和他心里都有了不一样的感受。我不仅陪他去了，还给他照了相。

我不知道他像个战士一样站在岗亭时在想什么。在想他十八岁入伍时青涩、懵懂？还是在想他一心想考军校，从新兵就开始备考，五六点钟起床边烧开水边背政治的执着？是在想终于考上军校时的欢喜？还是在想从少尉到今天大校这一步步走来的酸甜苦辣？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再理解他，也不能真正体会他内心的感受，我只能将心比心地感知他的感受。前几天和一个战友聊天，说我们当兵的初衷大多不是书上说的满腔热血报效祖国，而是最朴素的为改变生活现状，寻求生活出路而穿上军装。后来生活好了，出路有了，思想就慢慢转变了。受党受组织的教育，再想想自己一路走过来的不易，就想为新战友们答疑解惑，解决困难，想为部队建设作些贡献，想为国家的建设添砖加瓦，甚至于为祖国付出生命。这个转变过程是慢慢形成的，是潜移默化的，而又是最真实的。

记得2017年，他到了边防前线驻守。我很担心他的安危，当他回到拉萨时，我第一时间进藏陪他。私下里我问他：

“你在前线时害怕吗？”

“不怕，一颗子弹过来就是一秒钟的事，能为国家献出生命，我觉得光荣。”他若无其事的回答，却让我瞬间泪目。

这两天开始收拾东西。说好的，该丢就丢，该舍就舍。旧衣旧被倒是好说，不要了。可是一遇到军用品，什么挎包水壶留个纪念，各式迷彩服也要各留一套，迷彩包留一个，背包不能丢，佩戴过的从少尉到今天的军衔也不能丢，连常服都要留着，那丢什么呢？简直是无从下手。

我说，东西太多了，家里放不下。一向节俭的他竟然说：

“实在不行，回去买套房子，弄一间房子当陈列室。”

还有这样的人。

这几天，好像和之前的日子没什么两样。可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离别情绪一直缠绕在心间，我们谁也不说，仿佛一开口，那不舍就会决堤，就会将我们淹没。

前晚我和他散步，先到一所走了几圈。一所，是他提正营任职的地方，也是他倾注很多心血的地方，所以，对一所一直很有感情。哪怕我们曾经住过的小平房已夷为平地，变成了草坪，每次路过那里，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现在都还清晰记得，一所院子里的苹果很甜；一所院子里的花红很酸；那棵老杏树每年都会结几颗或几十颗杏子，香甜得令人舍不得下咽；玻璃温室里的番茄又大又红，一掰开，沙瓤白里透红，吃起来粉中带甜；土豆种下后不用太管理，日照强，土豆又粉又绵，还带着回甜味……

从一所出来，来到大操场。以前的大操场边有一大片杨树，每到秋天，杨树叶子黄得发亮，映着蓝天，那是绝美的风景。大操场中间的草坪，长着密密麻麻的三叶草，三叶草从五六月份就开始开花，密密麻麻，白花衬着绿叶，就是一个大草原。来探亲的家属们在草坪上各种拍照，小孩子们在草坪上各种撒欢……现在大操场修得更有层次感了，标准的塑胶跑道，两个标准的足球场，那片杨树虽然没有了，但种上了四季常青的松树，尤其在这冬天，拉萨一片灰黄的时候，那常青的松树绿更显珍贵。

昨晚我和他又散步到布达拉宫广场。走在宽敞漂亮的布达拉宫广场，看着如油画般的布达拉宫缀在深蓝色天空下，看了三十多年，还是陶醉了。或者说比初见时有了更深层的情感。初见布达拉宫，布达拉宫还是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广场却是另一番景象。广场边上是杂货摊，卖衣服的，卖各种干果的……倒也热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仿佛一眨眼，就变成了今天的模样，宽敞漂亮，整齐整洁，春节联欢晚会分会场的架子还未撤离，各式彩灯把两旁树装点得绚丽多姿。再见了，布达拉宫！以后肯定还会再来，但再不会像现在，我站在我的窗前就可以把你眺望，我买个菜就可以把你仔细端详，我开个车就在你面前撒欢奔跑……

再见了，军营生活！我们的全部青春岁月。再见了，战友们！肯定会再见，那是不穿军装而相聚的拥抱！

再见了，拉萨！我们工作生活了三十年、不是故乡胜似故乡的地方。再见了，布达拉宫！肯定会再见，那是相思成疾的千里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