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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7月02日

雪线

刘培国

沿一条溪流上溯,抵雪线与草甸衔接处。胸腔急喘如风箱,心跳若擂鼓。缓一步,再往上,是怪石嶙峋的山体,蓝颜色,像一幅油画,植被尽失,獭兔们也不见了踪影,再再往上,是斑驳的雪、成片的雪、完全的雪的山头,隐没在晴空里。

大山褶皱里有听不见、看不见的流水,是冰川融水。融雪小溪汇集着就成了河流。河流越流越胖,流向草甸,流向更大的草原,草原里驻着大的小的、圆的长的星星海,歇够了继续前行,渐渐澎湃起来、浩荡起来,谁也拦不住了,一路直奔大海。

雪线以下,一道铁丝网建起一个围挡。山下不远处有个村庄,住着藏族人家。这道网告诉山上的雪豹、棕熊、岩羊,人的世界里隐藏着危险,也给村庄的牧人和牛羊一个警示,山上的猛兽昼夜瞪着合不上的眼睛,俯视着山下的风吹草动。所以,在寒冷漫长的冬季还会有雪豹、棕熊、高原狼深夜潜入村庄掠食。

那一年在西藏,跑不完的荒原,望不尽的平川,一车人昏昏欲睡,迎面扑来一座突兀的大山,才把情绪撩拨起来。从那座大山的缝隙中走过,有意在裸石间找寻活物,动物们都有极好的皮毛肤色,找到岩羊,在颜色上是难以识别的,必须甄别动态与静态,果然奏效,当一只体型略小的动物从一块岩石跳上另一块岩石,我便与三只岩羊同时发现了对方。它们挂在绝壁上,抬头望向这边,警觉,我认为它们一定听见了一只头羊的指令,瞬间成雕塑状,如果指向它们的不是镜头而是一把枪,一动不动就是最好的防御。千里眼也难辨哪是岩石哪是岩羊。看见弯弯的羊角了,大而弯曲,自颅顶向上复又向下,似乎小小的乌黑的眼珠子也足够明亮。我用中焦拍照,发现它们其实离我很远。高原,改变着大脑的供血,干扰了人对实际距离的判断。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活物在铁丝网上纠缠。我直直朝它走去。刚到跟前,那活物已不是纠缠,而是抓着铁丝网上下来回弹跳碰撞。原来是一头羊,长毛,灰褐色,岩羊。抓着铁丝网的是它的右角,不是爪,是弯弯的角的前段别进了网扣,进不了,退不出。退不出来,硬退,还退不出,就使上全身的力气前冲后倒,远远看去,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弄一道绷紧的琴弦,无声而天籁。我傻了,不知所措。不知道它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渴了?饿了?想越过铁丝网下来喝水、吃草?只是把头尝试着伸进来那么一下,就被挂住,不能逃脱。蹦跶累了,它停下来,斜着眼定睛看我。它的眼睛呈黑色,仔细看却眼神散光,与我形不成对视。从这个眼神里,我读不到它的内心,只能从它的肢体语言妄下判断,它需要我伸出援手。

我决定帮助它,我走到跟前,它又开始跳动,整串铁丝网就是一面古琴,奏着荒野版的《十面埋伏》。我试图靠近它,想去抓它的角,如果能抓住,如果能在它发作的间隙用上力,也许能帮它退出去,就在我将要抓住它的时候,它一次疯狂地跳跃,把铁丝网拉紧又弹回来,一根不算细的铁丝打在我的小腿正中,接着是一阵隐隐的但不强烈的疼痛,这一下子足以让我退后好几步。我离它越近,越是刺激它成倍地疯狂,我后退,它才表现出一丝平复的意思。这个讽刺有点大,它抗拒的决心和力度令我颜面尽失,它是带着捍卫生命的决绝对待这个变故的。人与野生动物之间有个无法泅渡的深海,这真是生动而又深刻的一课。我后退,过程中,隐隐的疼痛变成巨大的刺痛,带着火辣辣的灼热感,仿佛被一颗铅弹击中,全身的骨骼为之疼痛。我一屁股坐在草滩上,试着撸起裤腿,前腿腓骨正中出现一道深沟,原来是挂住羊头的铁丝网打的。隔着一条牛仔裤和一条秋裤,没有出血,轻轻摩挲着受伤处,我陷入思考。野生动物是需要人类的,只是保持距离,只是敬畏,给它们足够的生存空间,远离它们就是爱护它们、保护它们。

我回头,它还在那里纠结。我爬起来,还好,左腿腓骨还能给90公斤的躯体以有力支撑,疼痛是难免的,走起来一瘸一拐,加之脚下的草甸凹凸不平、软硬不均,走路的样子在岩羊眼里一定古怪可笑。我一步步继续后退,退到一个足以让它感到安全的距离,再次坐下来守望着。它在慢慢地转头、掉腚、斜身子,不知哪个动作奏效,它一下从铁丝网上挣脱下来,似乎它从未被这个网粘住,箭一样朝山上飞去,如山神拉满弦弓,把一封携带重量的信射向天际。

我懵了。岩羊是一位信使吗?它送下的是一封怎样的天书?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也要过去了,每次洗澡,我会盯着那道深沟好大一会儿,凹进去的地方开始发红,慢慢变深,成了深黑,由深黑变褐色,由深至浅,疼痛没有了,深沟还在,不见逆转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