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武
又是一个除夕夜，站在阳台凭栏眺望，远处的白塔公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烟色岚气；收回目光凝视小区，密密麻麻的小方块儿汇聚成一片片房间的浩海已是万家灯火。蜗居在水泥钢筋丛林的城市，小时候那种见面相互拜年的场景已成遥远的回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城外传来，五光十色的烟花升腾在夜空，昭示着已是子时，淳朴的人们在新年伊始依托手机互致着美好的祝愿。
“嘀嘀嘀”的短信提示音此起彼伏，一条条祝福语目不暇接，“日月其迈，岁律更新，值此龙年春节，祝老师和家人万事顺遂，阖家欢乐！弟子明发于老家敬上”的普通短信却令人心中一颤，抚今追昔，时光烟云，涌上心头。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尚沉浸在春节的年味中，学校如期开学了。我时任小学六年级的语文老师，沈明发同学迟迟未来报名，我决定第二天去家访。
我早早吃过饭就冒雪家访。沈明发家住两公里外西河坝的沈家大塆。沈家大塆许多人家屋子冒出炊烟，其中一间小屋升起的炊烟青得没有一丝浊色。我尚未靠近小屋，一条大黑狗扑了过来，狂吠地虚张声势。“黑二！”随着屋里传出的吆喝声，一个中年汉子开门迎了出来，黑狗瞬间意识到什么，摇起尾巴，摆出一副亲昵的样子，前倨后恭起来。中年汉子是沈明发的父亲，他忙把我迎进门里，“何老师来了！”
他们一群人围坐在炉旁烤火，明发在灶前烧着柴草，他妈妈在灶台切菜。他妈妈微笑着打招呼，“刚才火在笑，我说有客来。没想到这么冷的天，何老师来到我们家！”我坐在他们让出的座位上，将几乎冻僵的手伸向火炉取暖。明发的大哥忙着去烧柴火，明发走过来坐到了我的身旁。
明发父亲的头发过早地染上岁月的雪花，古铜色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轮廓明显起来了。他是经年累月风雨同行地赶着鸭儿四处牧放的“鸭棚子”，鸭子田间牧放的场景如雨如烟，白水煮白菜不放油盐的节约令人心酸。
“叔叔、婶婶，我知道你们家里的实际情况，想让明发外出打工挣钱！”我主动挑起了此行的话题。
“何老师，情况不完全是这样，这娃儿懂事，心疼父母，是他自己多次向我们请求。”明发妈妈叹了口气，用手背揩了揩盈泪的眼角。
“我们的社会正在发生深刻变革。小学就没毕业今后能干什么呢！”我说 。
“天下父母没有不望子成龙的。明发，何老师冒着这么大的雪这么早来到我们家，你不能辜负老师的期望，你还是给大家表个态嘛！”明发貌似严厉的父亲也情不自禁了。
明发礼貌地站起来，一张娃娃脸黄皮寡瘦，他双手相握，把指关节弄得啪啪直响，“老师，我明天就来上学！”
饭菜的香味伴随着大家的笑声，让满屋子荡漾着久违的温馨。
明发念初二时，我接任他这个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一次他没请假就走了，我得知消息时，他已踏上了西去新疆的列车。就这样，初中没毕业的明发，开启了他闯荡新疆的生活。
有人说，时间能让所有事物褪色，包括记忆。我离开学校去乡政府工作，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转眼十年过去了。
那天腊月二十五的下午，我上班不久，接到了自称是学生沈明发和沈红爱的电话，他们约我晚上小酌一杯。
晚餐的地方是牛儿饭店，雪虽然未在街道上沉积，但树枝、房顶已覆盖了稀稀落落的白色。
我刚到饭店门口，就有两人迎了出来。我一眼认出了昔日的学生明发和红爱。明发的目光透露出谦逊与睿智，红爱依旧是一副豪放的样子。
室内淡淡的暗红色炉火映出一片微明，让人滋生出“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怀想。
“双河白酒，是一种浓度最高的乡情！”明发的兴致很高，“牛老板，把封坛酒抱出来！”
酒坛的封口打开，满屋飘香。
“明发，何老师既是我们的老师，又是我们的姐夫。”红爱谈起了我妻子与他们同姓同辈。
“今天晚上两个小舅子陪姐夫尽尽兴！”明发马上接过话题。明发打开了话匣子，他谈起了自己的愧疚，“感谢老师冒雪家访，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他谈起了初到新疆库车的艰难，谈起了父母的含辛茹苦。
“时间与过往的愧疚，岂是一杯酒能够偿还。我先干为敬！”明发端起酒杯起身一饮而尽，我们纷纷起身效仿。
“我非常感谢何老师，那时我调皮捣蛋，你委任我为班里的体育委员，不时敲山震虎，不然哪有我的今天！现在，我也沿用老师的办法管理着我的团队！”红爱回忆往昔，直抒胸臆：“我这杯酒就叫‘感恩酒’！”我们一同起身敬酒。
学生往事成了当晚最可口的下酒菜，那是属于他们色彩斑斓的童年。青春梦想的花季，是他们最真实、最原始也是最苦涩的芳华。
轮到我说话了：“你们的陪伴让我感动！你们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和恒心，无疑是平凡而又伟大的，希望你们再接再厉！我这杯酒就叫‘祝福酒’吧！”
窗外街道已被积雪遮蔽，世界藏匿到了一个模糊的旮旯里，似乎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境。
在新疆立业的明发，几乎每年燕子似的回来一次。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没有返乡，我同样会收到他的春节礼物和问候短信。
二十多年来，每每念及明发，心里总是莫名的柔软，夹杂着一丝温馨，夹杂着一丝欣慰，有时还夹杂着一丝感伤。
在明发的眼里，还乡过春节，不仅仅是传承一种文化，更重要的是体验一种根脉情感。春节还乡路，复活着我们记忆中那些“年”味，不至于让我们离散。
生活的美好在于平淡的重复与相似。明发一次次踏上春节还乡路，反复打捞自己的童年时光，他感慨良多：“人生再漫长，也是在童年的延伸线上！”
城外的鞭炮声已经零零星星，时钟指向凌晨两点了，我急忙给明发送上新春祝福短信，祝愿他在故乡感受最接地气的人间烟火气，在“此处心安”的根脉感中蓄积力量，迎接又一次全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