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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2月20日

高原上的小木屋

凌仕江

        高原上的小木屋,至今居住着我雪一样的青春。

我的世界开始下雪的时候,许多雪花般飞舞的文字,被我牢牢地捏成一个个冰球。然后,我会依偎在雪夜炉火边,看着冰球慢慢融化。虽然,以前许多关于西藏的文字,都诞生在那白色的墙壁与木板之间的炉火温暖中,但我真的没想到一转眼我已走出小木屋。

小木屋在拉萨军营一栋老房子的巷道里,显得格外冷,若是到了冬天,它一定会冷得结冰。只有当我走进去后,它才借助我的体温产生温度。小木屋是背阳的,加之被枝繁叶茂的唐柳与胡杨掩映,战友们就不愿亲近我这个“冷兵”的生活。因为工作关系,我的生活常常在夜晚进行,这就注定了小木屋不得不抱着我取暖。

前面我提到那栋很老的房子,是十八军进藏修建的一座前苏联式建筑风格的通信大楼,一共三层,全是木地板,是西藏历史上最高的木质通信办公楼,与现在 E 时代的数字化设施相比,把它当作老文物也不过分。我曾站在墙角,观察过它依稀可见的一些色彩,红与黄是粉刷屋檐和办公用具时用得最多的颜色,还有就是绿,淡淡的绿,这标志着军营的通信枢纽永远畅通无阻。

在老房子的大门前,还直立着两棵耸入云霄的大树。一棵直捣苍穹,另一棵分杈横空出世。每当部队召开大会,两棵树就会成为一条标语横幅的有力支撑。我一直都很感激树,特别是西藏军营里的树,那不仅仅是“老西藏”的根,它更是一种精神的见证。由此,我也想把西藏的许多树,比作“老西藏”的影子,你一定可以从我的文字里,体会到西藏的历史背景与树不无关系。

有一回,大会结束,一位上校望着树,独自发呆,继而取下大墨镜暗自笑了起来。我看了看树,又看了看上校的脸,他还是保持一致的笑容。这样的表情是上校往常不多见的,上校莫非想起了他与树的美好往事?没等我走近,上校发话了:凌仕江,你写了那么多诗,怎么没写到这两棵树,你看它们难道不像男兵和女兵,莫非它们就是咱通信兵的样板吧!上校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望着那棵分杈的树,脸红了,但没敢笑出声来。这个发现真有意思。后来,每次路过操场,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观察那两棵树,感觉上校是被军事耽误的诗人。通信兵是个男女组合的特殊集体,两棵老树相映成趣的造型,真的让人难以想象。对于上校的发现,我不得不佩服他细如发丝的观察与审美,虽然上校从不在纸上排列诗句,但他穿透风雪深处的眼力实在具备诗人的排兵布阵啊。

白天除了看看那些树,我的眼里是不会有人的。为了解冻那些文字凝固的冰球,到了开饭时间,饭堂我也不进,常常待在小木屋里就是一天,因为我有的是方便面。我常常是用一张稿费单,领回一箱北京牌方便面,外加几袋小尖椒,它们成了我夜晚最饥饿最寒冷时的挥霍,它们陪我读到川端康成的“新感觉”,它们让我在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对照起光顾小木屋的老鼠,它们也让我满脸的疲惫、愤怒、抗拒,却还要睁着二十三岁的眼睛,听零点乐队站在烈日天桥上静静地唱——我不知是否应该,把一切看得开,丢掉往日的冲动,清醒面对现在……

我每次从小卖部抱回一箱方便面,都会引起二连那个小文书注意。他见此情景马上就会放下手中的笔,灿烂着脸朝我奔来。然后一把抢走我手中的方便面,欢天喜地将它扛回我的小木屋。他常常望着报纸上发表的我的诗句,激动地笑个不停:想不到军营生活是可以如此诗化的,老兵你真够厉害,晚上可以不睡觉,饿了还有方便面吃。于是我就激励他: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你喜欢,你也可以这样!后来,他真的拿起了笔头,先是学了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常常主动跑来帮我抄稿件至深夜,当然他也常常同我一起津津有味地吃方便面。

有一回,他私自用津贴从那个围墙脚下的洞口处买来一堆“香香嘴”。当管理我的那位新闻干事闯进小木屋的时候,小文书正抓起一只鸡脚,一边香喷喷地啃着,一边语无伦次表达着他要当作家,他渴望天天晚上有方便面吃。干事假装朝小文书挥了一拳,但没将他打醒。当我从脸盆里抬起头,才发现小文书已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方便面吃了一箱又一箱,吃得我看见方便面就难受。这时,小文书终于能写文章了。经我几句热情洋溢的推荐,报纸上发表了他写的第一个“小豆腐块”。当他第一次收到样报和稿费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小木屋里笑了不下三百秒。小文书的笑,不带一丝声音,像是在紧张地抽泣,不熟悉他的人,望着他那表情一定觉得这小子可能是家里出啥事了,怪可怜的。

有时,小文书看见收发员递给我好几张稿费单,干瞪我几眼就忍不住嘀咕起来:老兵,咱眼睁睁看着你又发表好几篇文章了,而我不断收到的却是退稿信,你再教我几招吧?说完,他便悄然端着我浸泡几天也没动手的衣物朝炊事班跑去,让我既感动,又自责。于是,到了我发“大豆腐块”的时候,我的手就会情不自禁地为他署上一个名字。在我看来,这既能鼓励他学习写作,又能让小木屋里隔三岔五多一些新鲜的笑声。

后来,小文书考上军校走了。

我执着地在小木屋里过着想离开西藏的生活,常常一个人听小提琴家吕思清的《思乡曲》,听乔榛朗诵的威廉·华兹华斯的《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听自己用录音机录下我的歌声,听至夜色入眠我入睡。

除了有点文学细胞的小文书外,常来我小木屋的还有一个音乐发烧友,他有一个触摸式的袖珍收音机,他每天晚上要收听来自北京央广的声音《子夜星河》,他偏爱孟庭苇的歌声,他说那纤维般的音质实在可以安慰夜空中最寂寞的星。

每当天空清淡的夜晚,我总会在 CD 机中放进一张能看见“冲锋”的重金属光碟,它不可能是那个音乐发烧友热爱的孟庭苇的歌声,也不是新兵狂恋的军营民谣——我早已过了听军营民谣的心境。我总是喜欢那些在孤独中释放心灵的充满希望的摇滚声音。在这样的声音里,我总是想一些深远的主题,像一个身在茫茫远方的行者,在苦苦追赶西边不落的太阳——

追逐过去,守望远方,相信未来。

而我在小木屋寒冷的挣扎中,在藏式咖啡浓重弥漫的香味中,在冰球融化又一次冻结的过程中,清清楚楚地知道,窗外的星星无比晶莹,月亮会在一定时候升起东山顶上,祥云会绕着布达拉宫的金边,军号会在梦醒时分准时想起,这诗意的景致曾让我想起草原,想起西去的骑手,想起远方从不曾到过拉萨的雪山上的哨兵。

这样的夜色,我在小木屋里自由飞奔的文字,就像一支支跑马的金箭,直刺雪域大地,当军号划过我梦的电图,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一个个躺在方格纸上的冰球正一知半解地望着我。我不否认我是个孤独的战士,在没有战事的岁月里,我把音乐、咖啡、书本、文字、梦境摆放在雪域炉火边烧烤,我不分白天黑夜地理清文字在一个战士思想中的秩序。常常进入故事情节,常常有人来敲我的门,我常常闭目塞听,门外的人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更多的时候,我会开门把他们让进屋里来。偶尔,有素不相识的“笑脸兵”坐下来聊他的心事,聊他日思夜想的故乡和亲人,这时新战友的脸上便有格桑花一样的笑容绽放。

我不可能永远做一只唱兵歌的鸟,我也要走出小木屋,走出高原,我在一座没有地平线的城市夜空下,听见滚滚铁流穿过青藏的动脉。

小文书突然出现在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他肩上扛着的三颗星星,在霓虹灯闪烁的天桥上,格外明亮。我们不再用咖啡碰杯,而是在一盏茶中想念一起走过的布达拉宫广场,想念时光融化不了的文学冰球,想念世界上我们不曾抵达的那个最高的靶场,也想念青涩、冰冷、温暖又念念不忘的小木屋……最后,我们相视而笑,在笑声中听见了喜马拉雅的回声。小文书的笑声变了,过去笑得很收敛,如今笑得很狂野,像高原上粗犷的牦牛在风雪中呼啸独行。

他说,高原一直在下雪。可即使雪崩,明天,他都得一个人冲上高原。